 >>>点击进入专题<<< 寻得青花通古今 海南日记之十九 刘醒龙 一直想给南海的颜色找个合适的参照物。 毫无疑问，海洋的颜色是蓝色的。在浅海是浅蓝，在深海是深蓝，这一点也不容置疑。具体到南海，特别是从渔船观看，而不是其他船舶，就会觉得南海之蓝，属于南海自己，不可以将天下海洋的人云亦云而拿来说事，也不可以将南海的事反过来放之四海皆准。数一数自己见过的东海、北海、渤海、日本海、地中海、亚得里亚海、波罗的海，还有大西洋、北冰洋和印度洋，其中差异不可说没有，却没有南海给人的印象深刻。南海之行，越到后来，这种念头越是浓烈。正如那种酒精含量超过百分之六十的高度白酒，过于浓烈的高强度刺激，反而影响审美判断。  南海西沙海域。记者 姚皓 摄 曾经觉得南海是稠密的，而用蓝水晶一样的雕塑来形容。 曾经觉得南海是晶亮的，而用蓝宝石一样的首饰来表达。 曾经觉得南海是结实的，而用蓝玛瑙一样的块石来记录。 直到在海上度过十日，再次来到南海博物馆，见到赫赫有名的元青花，才真正得以释然。 在南海待着，免不了晕船。到返航时，有经验的人就提醒，小心到时候会有晕路。黄昏之前，86399号渔船从北礁起锚出发。人生当中，凡事由差变好过程中的感觉不是很分明，由好变差一丝一毫都有明显体察。来的时候，从波涛滚滚的外海进到波澜不惊的环礁内，过了好久才悟过来。这一次，渔船刚刚驶出永乐环礁，海浪就变得又高又急。深夜里睡在小床上，整个身子一会儿被摇晃到床沿上，一会儿又被甩到船舱隔板的角落里。睡上铺的年轻同行，更是叫苦连连，贴了晕船帖也还每每要呕吐。天亮前后，渔船快抵达近海，海浪不再过分狂放的缘故，才得以小睡一阵。时间不长，又猛地醒来，推开舱门，还没看到海岸线，先有一道山脉横亘在船舷外。俗话说，望山跑死马。南海上的这艘渔船，从望见群山到靠上码头，用了两个小时。提着行李跳上海岸，走了几步后，情不自禁地靠上一棵椰子树。  86399号渔船。记者 姚皓 摄 人在海上待久了，上岸后真的会晕路。 这一刻，晕路不是关键。关键是站在那棵椰子树下，透过休渔期层层层叠叠停在海边的渔船缝隙，能将我们刚刚渡过的南海，看得足够大，足够多，足够宽阔，足够让自己对南海一直迷恋下去。 迷恋是没有解药的，解决迷恋的最佳方法是让迷恋继续成为迷恋。从2003年元旦，延续到2016年7月，之后的迷恋绵延到了今次。第二次离开南海，不到十天，就有了关于南海发现蓝洞的特别新闻。第三次来南海时才晓得，当初新闻指晋卿岛所在的那片礁盘就是北礁。说晋卿岛没错，说北礁更准确。在北礁礁盘上发现地球上最深的海洋蓝洞——三沙永乐龙洞。“地球给人类保留宇宙秘密的最后遗产”的蓝洞，洞口直径为一百三十米，洞底直径约三十六米，深度达到三百多米，远超过巴哈马长岛迪恩斯蓝洞的二百零二米、埃及哈达布蓝洞的一百三十米、洪都拉斯伯利兹大蓝洞一百二十三米、马耳他戈佐蓝洞的六十米。 那一年，学界兴奋于永乐龙洞那难以估量的科学价值。在更长久的人文历史中，从潭门镇出发的南海打鱼人，早就驾着大小船只满世界传说，蓝洞那地方本是插着老龙王的定海神针，因为孙猴子齐天大圣相中了这件神器，拔走定海神针，做了跟着自己七十二般变化的如意金箍棒，才留下如此深不可测的龙洞。 万千江河汇聚的南海与世间传诵的神话之间终于有了可靠的通道。 在烈火中淬炼过的如意金箍棒肯定是蓝色的，这是物理学所决定。 所以拔走如意金箍棒的龙洞只能是蓝色的蓝洞，而不可能是其他。 在南海博物馆，小心翼翼地捧着看那瓷中极品元青花。摆满整个展示台面上的元青花，全是与我们一同在鸭公岛一带海面躲避台风的“考古一号”船上的考古队员们刚刚“海捞”起来的。南海的颜色渗透到元青花里，元青花的颜色染透了南海。这不是什么近朱者赤，近墨者黑，是二者在北礁这片海域的天作之合。从元代某个白浪滔天，桅帆断，橹桨碎，舵叶飞，舟身覆的日子开始，沉没在与龙洞或蓝洞相隔不远的礁盘中的木船“石屿二号”，将满船的青花瓷器，慢慢地与南海融为一体。柔情的南海之水，本来就不缺少坚硬的力度。坚硬的元代瓷器，也堆满了柔情的风气。不同的坚硬，经过岁月打磨演化为坚硬的不同。迥然的柔美，历尽日月轮回，重现出柔美的迥然。南海从来不是元青花，元青花从来与南海没有利害关系。两种本是格格不入的东西，在南海之上，时光之下，呈现出万物天成景象。没有丁点的勉强，更不是强行拉拢的苟且，远隔万水千山的元青花与南海走到一起，让元青花与南海相互拥有彼此气象。  刘醒龙在房间的小床上写作。记者 姚皓 摄 元青花里有一种空前绝后的壮烈底色。 这样的底色没什么不对，也没有怀着任何意义上的或褒或贬。元人入主中原，给士大夫习惯的桃花源之梦，注入粗粝的铁马冰河。元人之前的文化里没有海，更没有南海。元人有天空，有草原，有大漠戈壁，有十万匹野马狂奔的天边，所有这些与生俱来的自然气质，都是在蓝色背景下实现的。等到许许多多的元人见过南海，更将蓝色认定为文化的灵魂之色，描绘成元青花。 在南海看来，一切本当如此，只是看过来的顺序有所不同。 这一天，中国空间站的宇航员在高处不胜寒的太空，拍摄到地球全景照片。几位身在地球之外的人所看到的地球，整体上都是蓝色的。就像我们在高山之上看南海，在南海之上看蓝洞。地球上的人类无法不崇尚蓝色。地球的命运在于天空和海洋，而天空与海洋的颜色是蓝色。换言之，地球的命运是蓝色的。这就像人本身，连命运都是蓝色的，还有什么好选择的呢? 在南海永乐环礁的石屿礁盘上，不惜动用世上最先进的考古专业船舶，顶着台风，一次次潜入海底，哪怕只找到一个指甲大小的元青花瓷片，也会欢呼雀跃。那些专业上的解释是必要的，对全世界仅存百十只元青花的珍重也是必要的，而我等几位，不了解其中真伪虚实，不可以班门弄斧，更不可以指鹿为马。然而，只是说说颜色，还是可以的。将这样的蓝色认定为地球人潜在的命运颜色也是说得过去的。 2021/6/19于海口 |
